覃子豪《海洋詩抄》
覃子豪《海洋詩抄》修辭技巧初探
一、前言
覃子豪(1912─1963)是藍星詩社的創始人之一,並實際主導藍星詩社初 (前) 期的發展,曾主編過《自立晚報‧新詩週刊》、《公論報‧藍星週刊》、《藍星宜蘭分版》、《藍星詩選》、《藍星季刊》等;並主持「中華文藝函授學校」等,對於光復後台灣現代詩壇的發展,具有顯著的貢獻,是著名的現代詩人、詩論家與詩教育家,博得「詩的播種者」的美譽。
覃子豪生前著有《自由的旗》、《永安劫後》、《海洋詩抄》 、《向日葵》、《畫廊》等詩集。他的詩作歷久彌新,經常選入各種詩選集,例如《中國現代文學大系》、《現代詩導讀》等,深獲人們的喜愛。其中《海洋詩抄》是他渡海來台後的第一本詩集,不僅題材創新、意象繁茂、文辭優美,更是我國自古以來第一冊全部以描寫海洋為題材的詩集,因而在當時獲得了大多數人的關注與讚嘆。
作者說:『第一次和海接觸,我立刻心悅誠服的作了海洋底歌者。』又說:『它(海洋)摹仿著人類的情感,面對人類的心靈卻又是創造的啟示。它充滿著不可思議的魅力;、、、、我常常在回憶中去捕捉海千變萬化中的一瞬,如同去捕捉人底感情極微妙的那一頃刻、、、』(題記,頁1─3)本文意圖藉由各種修辭方法,探索《海洋詩抄》作者所運用的修辭技巧,初探當時作者的心理情境,如何將傳統中國文學的「大陸心態」(當時政府播遷來台不久)轉而向「海洋世界」(世界的現代風潮)邁進。
覃子豪的《海洋詩抄》詩集共收錄詩作四十七首,除了前面幾首為早期詩作外,其餘皆作於民國三十五年至四十二年間,這期間正是他因時局或工作需要「流浪徘徊」於台灣海峽時期。這時期覃子豪的詩風格,傾向於浪漫主義與象徵主義,仍未完全進入現代主義階段。而浪漫主義與象徵主義的技巧,正是建立在善用譬喻與意象的基礎上,譬喻與意象正如我國古老的詩經之作法「比」與「興」二體的作法一樣。
二、修辭技巧舉隅
〈一〉、〈嚮往〉:
〈嚮往〉一詩作於三十五年十二月的廈門,當時正值對日抗戰勝利不久,然而詩人在大陸辦報、謀職皆不順遂,於是想隨台灣的友人至寶島謀求發展。由此詩的背景觀察此詩的第一段:
我像一隻快要悶死的鳥兒
隨時離開狹小的牢籠而離去
像西班牙海盜嚮往著黃金的島嶼
像大不列顛帝國的艦長嚮往著殖民地 (頁7)
〈嚮往〉一詩用「明諭」的技巧表現著詩人當時的創作心境,「我(喻體)像(喻詞)一隻快要悶死的鳥兒(喻依) /隨時離開狹小的牢籠而離去/像西班牙海盜(喻依)嚮往著黃金的島嶼/像大不列顛帝國的艦長(喻依)嚮往著殖民地」時值抗戰勝利、百廢待舉,偌大的中國土地卻無我棲身、發揮所長之地,我像一隻快要悶死的鳥兒想要「離開狹小的牢籠」像海盜、船長般,嚮往著曾經是殖民地的黃金之島─寶島台灣。
此第一段詩句不僅用「譬喻」描繪心境,也用了「排比」與「層遞」法修辭──
快要悶死的鳥兒→西班牙海盜→帝國的艦長;離開(出走)狹小的牢籠→嚮往著黃金的島嶼→嚮往著殖民地。
讓全詩的意境由小而大、由近而遠,第一段就讓可讀性增加,吸引讀者,進而擴大了「嚮往」全詩的視野。第二段:
我將重作一個航海者乘白帆而去
我將再在海上作無盡的飄流
但我又不知道該去那兒?
歐羅巴洲或是亞美利加洲?
第二段的後兩句詩用了「設問」法,以對應第一段詩句擴大了的「嚮往」─黃金的島嶼或殖民地,其實台灣不過是在百浬以外的海島,作者意欲藉遙遠的意象和「在海上作無盡的飄流」(何嘗不是將在人生旅途上作無盡的飄流)的認知呢?表現心中對未知的世界和前途的徬徨與憧憬,完全表露了心中不安與期待的矛盾狀態。第四段寫道:
我知道我會在那飄流的日子裏
想起我曾經眷戀過的故土
即使我在那故土上受盡折磨
而我也會留下思念的熱淚 (頁8)
全詩在這種懷鄉與依依不捨的情緒中作結,與第一段充滿嚮往的意念相比,充滿了「反諷」的矛盾語法。一首好詩正是需要運用多種修辭方法,準確地呈現詩人(作者)當時的複雜情境,表現嚮往與眷戀的矛盾心理,使得作品貼近每一個可以感受的心靈,歷久而彌新。
〈二〉、〈虹〉:
虹是海上的長橋
無數的船像落葉般的
在橋下飄過
我真厭倦在海上流落
要踏上長橋
去覓歸路
看不見橋的起點
也看不見橋的盡頭
踏上長橋
何處是路?
心中憑添了
煩惱與憂愁 (頁26─27)
〈虹〉這首詩作於民國四十年七月的大陳島,當時前線緊急,詩人出差二個多月到大陳島時所作,懷鄉的情緒因故土近在咫尺且歷歷在目,而有所寄託。開頭就用「暗諭」表現詩人的想像,虹(喻體)是(喻詞)海上的長橋(喻依),虹在天上象徵著理想──遙遠而不可企及,但在詩人的眼裡就好像是海上的長橋,連接兩地而可供跨越(至少是心理上的跨越)。然而「無數的船像落葉般的/在橋下飄過」船象徵希望,然而卻像落葉般的飄落,落葉卻已經先暗示著絕望了,多可悲呀。
「何處是路?」這句「設問」詞,是明知故問,有家歸不得的問號更讓讀者產生共鳴,而心有戚戚焉。〈虹〉這首詩象徵著對故國的企盼、對家鄉的想望、對親人的思念,都寄寓在虹能在海上築一座長橋,跨越兩岸以解思念之情。
〈三〉、〈憶〉:
我常常把記憶
沉入深深的海底
而在這失眠的夜裏
我要把逝去的記憶
從被遺忘的海底撈起
記憶是珍珠
記憶是珊瑚
最愉快的記憶
像五色繽紛的魚群
在墨綠色的海藻間游泳 (頁39)
作者在第二段用「層遞」法,兼用「暗諭」法形容他的「記憶(喻體)是(喻詞)珍珠(喻依)/記憶是珊瑚/最愉快的記憶/像五色繽紛的魚群/在墨綠色的海藻間游泳」前二句的「喻依」珍珠和珊瑚都是美麗而珍貴的,讓讀者感覺記憶是非常珍貴而美好的;但是到了後三段作者形容最愉快的記憶,卻是像五彩繽紛的魚群在墨綠色的海藻間游泳,如此層層遞增的象徵手法,又是給讀者更新的感受。
為什麼呢?因為雖然珍珠和珊瑚都是美麗而珍貴的,但畢竟是死的(或是單調而固定的)而詩人最愉快的記憶卻是鮮活的,往事歷歷在目──就如同「五彩繽紛的魚群在墨綠色的海藻間游泳」一般的鮮活。由此可見作者的手法與心思。
〈四〉、〈貝殼〉:
詩人高克多說
他的耳朵是貝殼
充滿了海的音響
我說
貝殼是我的耳朵
我有無數的耳朵
在聽海的秘密 ─ 四十一年一月台北 (頁40)
〈貝殼〉這首詩是覃子豪的名作之一,最初發表在《自立晚報‧新詩週刊》 。此詩作使用「耳朵與貝殼」主客體易位的「仿擬」法,使得同名為〈貝殼〉的詩作而有不同的意境。前段藉高克多「隱喻」的詩作引子「他的耳朵(喻體)是(喻詞)貝殼(喻依)/充滿了海的音響」,耳朵是主體,貝殼是客體,把自己的耳朵形容成貝殼,如同我們拾起風螺等貝殼,附在耳邊就可以聽到嗡嗡的聲音,彷彿是大海的濤聲一般。
詩後半段覃子豪將「貝殼與耳朵」的主客體易位,變成「貝殼(喻體)是(喻詞)我的耳朵(喻依)」,前者「高克多說/他的耳朵是貝殼」是從自我出發,主觀的意味較濃,然則我的耳朵畢竟只有一副,能聽到的聲音畢竟有其侷限。而覃子豪卻將貝殼轉化(比擬)成我的耳朵,意境一下擴大了幾千幾萬倍──「我有無數的耳朵/在聽海的秘密」。把全世界海裡的貝殼,都變成了我的耳朵,在全世界的海洋裡傾聽著海的秘密。前者聽的是海的音響,後者卻有無數的耳朵在聽海的秘密,意境深遠的象徵因此高下立判。
〈五〉、〈烏賊〉:
不知道你從哪裡
偷吃了一肚皮墨水?
現在卻盡量傾吐
像一個自命不凡的作家
到處都是你的
連你自己都不懂得的文字 ─ 四十一年三月台北 (頁55)
〈烏賊〉一詩用「隱喻」的手法,把一些自命不凡的作家「轉化」而「比擬」成烏賊──常用類似墨汁的黑色液體欺敵或是獵捕食物,而被視為海中非常陰險的動物。「諷刺」自以為是的作家,只讀了一些皮毛文章(墨水),就向四處傾吐,唯恐天下不知,深怕不能藏諸山林似的;更有甚者,如同烏賊一般到處抹黑、四處造謠,極其陰險歹毒,但是這些墨水卻是連你自己都不懂得的文字呀!全詩充滿了「反諷」的味道,就是在五十年後的今天來看現在的文壇、政壇,這首詩仍然俏皮而發人深省。
三、結語
覃子豪《海洋詩抄》裡的修辭技巧,在以上修辭舉隅分析來看,作者不僅用「譬喻」、「象徵」法描繪心境,也用了「排比」「層遞」「設問」「反諷」等修辭方法,表現詩的意象美與諷刺性。
更在〈貝殼〉一詩中使用「耳朵與貝殼」主客體易位的「仿擬」法,使得同名為〈貝殼〉的詩作而有天壤之別的不同意境。由此可見,不僅是小說家、散文家、論說家需要熟用修辭的各種技巧,詩人更要善用各種的修辭方法,才能讓詩作的意境更優美、詩想更深遠、更能引人入勝。
四、參考書目
覃子豪:《海洋詩抄》﹐台北:新詩週刊社﹐1953‧3。
覃子豪:《覃子豪全集I》﹐台北,覃子豪全集出版委員會﹐1965‧詩人節。
周伯乃:《現代詩的欣賞》﹐臺北:三民書局﹐1974‧12。
張漢良、蕭蕭編《現代詩導讀‧理論、史料篇》﹐台北:故鄉出版社﹐1979﹐
沈謙:《修辭學》,台北,國立空中大學,1990‧7月再版
孟樊:《當代台灣新詩理論》﹐台北:揚智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﹐1995‧6。
張默:《台灣現代詩編目─一九四九~一九九五》﹐臺北:爾雅出版社﹐1996‧1。
奚密:《現當代詩文錄》﹐台北:聯合文學出版社﹐1998‧11。
張默、蕭蕭編著:《新詩三百首》(上、下)﹐臺北:九歌出版社﹐1998‧11。
資料來源: 無名, 2004/02/2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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